在談薩珊美術之前,先簡要介紹一下帕提亞美術。
帕提亞(安息)王朝(前248~226年),公元前三世紀中葉獨立於伊朗高原東北部,公元前二世紀半葉強盛起來,領有伊朗高原和兩河流域,成為西亞大國,東與貴霜、西與羅馬帝國抗衡,二世紀末轉衰,後為薩珊王朝取代。帕提亞首都最初定在尼薩,後西遷至埃克巴坦納、泰息封(伊拉克巴格達東南26公里處),文化受古希臘影響,美術以圓雕為主,目前不尚未發現壁畫和浮雕。
226年,阿爾達希一世推翻帕提亞(安息)王朝,建立起薩珊王朝,他自稱波斯王(阿契美尼德王朝)後裔,故又稱“新波斯帝國”,首都定在泰息封(伊拉克巴格達東南26公里)。阿爾達希仿效古代波斯帝國,對內施行中央集權,對外進行領土擴張。後繼者沙普爾一世(241~272年)時,東侵印度河流域,西攻敘利亞,與羅馬帝國交戰,並俘獲羅馬皇帝。公元六世紀,國家進行社會改革,經濟、文化繁榮起來,是為王朝的鼎盛時期。其又與東羅馬(拜占庭)帝國交戰,由於連年征戰,國力不支,七世紀衰落,651年為阿拉伯伊斯蘭帝國所滅。薩珊帝國與中國交往密切,七世紀受阿拉伯伊斯蘭軍攻擊時,曾向中國唐朝求援,當時唐王朝已自顧不暇,無力出兵。後薩珊王室來唐避難,客死中國。
薩珊王朝文化繼承了古代波斯帝國傳統文化,也受到帕提亞希臘文化影響,以波斯文化為主,希臘文化為輔,綜合東西,融會貫通,形成伊朗民族自己的新文化,使伊朗民族文化復興。
薩珊王朝美術也是如此,是伊朗民族美術的復興,是伊朗美術史上的第二個高峰(第一個高峰是阿契美尼德王朝美術)。薩珊美術像阿契美尼德王朝美術一樣,也是為帝王服務的宮廷藝術,為其歌功頌德,炫耀王威,也是雄偉富麗,輝煌燦爛。薩珊美術現存有宮殿遺址、浮雕壁畫、工藝美術、(金屬工藝、染織工藝、陶藝、玻璃等)。薩珊美術對世界美術影響很大,向西影響了拜占庭美術,向東影響了中國唐代美術,對後來的伊斯蘭美術也有巨大的影響。
薩珊王朝壁畫現僅存有摩崖石刻浮雕壁畫,大多作於三四世紀,屬薩珊早期浮雕壁畫,都是紀念性浮雕,約有30多幅。內容多為授權、戰鬥、勝利、狩獵等,都是為歷代帝王歌功頌德,是我們今天研究當時歷史可靠的形象資料。這些浮雕壁畫構圖大多採用平面化處理,或均衡,或對稱,簡潔明瞭,一目了然。人物形象大多採用側面造型,外形簡樸大方,莊重渾厚,但細部刻畫人微,連衣服紋樣都清清楚楚,一絲不苟。且大量使用圖案,使畫面繁花似錦,增強了畫面的裝飾效果。整體雄渾華麗,精緻典雅,裝飾性很強,藝術水準很高。薩珊浮雕壁畫這些藝術特點後來直接影響了伊斯蘭插圖(細密畫)和壁畫。
薩珊王朝浮雕壁畫中最精彩、最獨特的是狩獵圖浮雕,在塔庫.伊.布斯坦石窟紀念堂兩側。此石窟位於克爾曼沙近郊,作於七世紀,屬薩珊晚期浮雕壁畫。左側是《獵野豬圖》,右側是《獵鹿圖》。
《獵野豬圖》表現國王、大臣騎象獵。前是成群的野豬從茂盛的蘆葦叢中被趕出來;其後是國王駕舟射殺野豬,後有小船尾隨,船上有樂隊奏樂;最後是凱旋,國王騎著大象,滿載而歸。
《獵鹿圖》表現國王騎馬出發,後有群臣打傘、護衛,水中船上還有樂隊送行;然後是國王率領群臣追射鹿群,鹿群觸網就擒;最後是凱旋,駱駝馱著獵物,滿載而歸。
這兩幅浮雕壁畫都表現了帝王狩獵從出發到凱旋的全過程,在同一幅畫面上國王多次出現,表現了在不同的時間、空間所發生幾件事,即將不同時空發生的事綜合安排在一幅畫面上。這種構圖手法是東方(例如印度、中國)古代壁畫中常見的手法,與西亞古代及薩珊早期一事一圖的傳統手法不同,可能是受到了東方的影響。
這兩幅浮雕壁畫的構圖都是國王大,群臣小,主體突出,主次分明,這種處理方式在東方美術中常見,是東方古代專制政體的生動體現。整體看上去,人物矜持穩重,動物生動活潑,動靜對比,互相襯托,相得益彰。這兩幅浮雕壁畫場面大,人物多,動物多。作者採用以一當十的手法,一只動物代表一群動物,收到了以少勝多、簡潔明瞭的良好效果。動物形象大同小異,重複排列,產生節奏,使畫面增強了裝飾效果。動物造型生動優美,既寫實又概括,裝飾性很強,聯想阿契美尼德王朝精美絕倫的動物造型,說明伊朗是一個善於描繪動物的民族,若與伊拉克亞述動物浮雕相比的話,伊朗的浮雕壁畫顯得更加簡練、典雅,更富有裝飾性。
薩珊王朝浮雕壁畫是繼亞述、新巴比倫、古代波斯帝國之後西亞浮雕壁畫最後的閃光。此後由於伊斯蘭教禁止描繪生物,建築牆壁只能用抽象的阿拉伯紋樣來裝飾,從此西亞浮雕壁畫就結束了。
薩珊王朝時的彩繪壁畫幾乎蕩然無存,但因薩珊帝國疆域遼闊,薩珊繪畫影響很廣。例如直接影響了當時的中亞、阿富汗和中國新疆的壁畫,也影響了後來的伊斯蘭早期(八九世紀)壁畫(例如敘利亞的倭馬亞壁畫、伊拉克薩馬拉的阿巴斯壁畫)。因此,我們可從這些壁畫上瞭解到失傳的薩珊壁畫的風貌。其中最能體現薩珊畫風的要屬中亞壁畫。
《中亞壁畫以粟特壁畫為代表》
粟特是中亞古代最主要的民族和國家之一(中國史書上稱“康國”),屬伊朗語族東支,生活於中亞索格狄亞那(河間地區,阿姆河、錫爾河之間,烏兹別克澤拉夫善河流域)。粟特是中亞最早的文化發達的地區之一,早在公元前六世紀就已建國,首都在阿法拉西布(今烏兹別克撒馬爾罕)。不久為波斯帝國吞併,與帕提亞、花拉子模、阿瑞亞同為波斯帝國的一個行省。公元前四世紀受馬其頓亞歷山大帝國統治,後又為塞琉古(公元前四世紀)、巴克特利亞(大夏,公元前三世紀)、大月氏(公元前一世紀)、貴霜(一~三世紀)統治,文化受東方希臘化影響。先後受薩珊王朝統治,深受薩珊文化影響。再後分裂,產生了許多粟特人的城市國家。他們先後又受恹噠(五六世紀)、突厥(六七世紀)人統治,但實際上還是保持著粟特自己獨特的文化。粟特文化六七世紀最盛。八世紀阿拉伯帝國侵入中亞,粟特文化受到嚴重破壞,中亞開始信仰伊斯蘭教。1220年,蒙古帝國成吉思汗西征中亞,中亞古城化為廢墟,粟特國亡。粟特人雖以農牧業為主,但特別善於經商,凡利所在無不至,東與中國,西與伊朗、東羅馬帝國,南與印度,北至漠北進行經濟、文化交流,在絲綢之路沿線各地建有居民點,文化受古希臘、羅馬、伊朗、印度、中國影響。粟特錢幣模仿薩珊銀幣和中國銅錢。粟特文化對中國也有影響,粟特樂舞發達,影響了大唐樂舞。粟特人信仰瑣羅亞斯德教(祆教、拜火教),祆教和摩尼教也是經粟特商人傳入中國的。
粟特建築主要是城市、王宮、府邸和寺廟,大多是土木建築,不易保存,現僅存有遺址、遺跡,王宮、府邸、神廟用壁畫和雕塑裝飾,現存粟特壁畫多為殘片,大多作於七八世紀之交,以阿法拉西布(撒馬爾罕)、彭吉肯特、瓦拉夫善等地出土的王宮壁畫為代表。
阿法拉西布(撒馬爾罕)王宮壁畫是粟特壁畫中最精彩的作品。阿法拉西布位於烏兹別克撒馬爾罕北部,一直是粟特國都,是粟特經濟和文化的中心。阿法拉西布王宮平面呈正方形,四壁都有壁畫,每面壁畫長11米。
南壁描繪迎娶恰加尼安(北亞遊牧民族)公主的情景,畫有人物、馬匹、大象、天鵝(一說駝鳥)的行進行列,並有粟特文題記。行列以大象起頭,大象背上坐著的可能是恰加尼安公主。大象後面有三個侍女,都騎著馬,側身坐在馬背上,姿態優美,輕鬆自如。她們後面緊跟著兩頭駱駝,每頭駱駝上坐著一位老人,緊隨其後的是一人牽一馬,馬旁有四只天鵝,後有一人驅趕。其後是送親的主要人物,畫得比一般人大,而且還佔據畫面的中心地位,穿紅衣騎黃馬,非常突出。最後是五名騎士。
北壁分兩部分。左邊畫中國公主乘船來嫁,公主以袖拭淚,神情憂鬱;右邊畫中國騎士獵豹,廝殺慘烈。左邊以水平線為主,右邊以斜線為主,一靜一動,互相對比,互相襯托。
西壁表現外國使臣前來朝貢。畫面上人物眾多,有42人,其中30人是粟特人。畫面分三層,最下一層畫外國使臣排隊,等候召見,他們手持貢品,裝束各異。上面兩層畫宴會場面,兩排賓客席地而坐,一排正面(面對觀眾,大多已殘),一排背面(背對觀眾),都是粟特人,長髮後垂,服裝用聯珠紋錦鑲邊。
東壁壁畫保存不好,僅見幾個裸體男人在水中拉弓射魚。
還有一種說法認為四壁畫表現四國風情:北壁是中國風情,東壁是印度風情,西壁是伊朗風情,南壁是恰加尼安(北亞遊牧民族)風情。這兩種說法都說明阿法拉西布王宮壁畫具有鮮明的世俗性和國際性,而沒有宗教性,這是粟特人特有的商業文化所決定的。
阿法拉西布王宮壁畫畫風寫實,刻畫細緻,人物動物,服飾器物,一絲不苟,真實可靠,具有史料價值,是我們今天研究當時歷史可靠的形象資料。此畫構圖採用平面化處理,分層佈局,上層是遠景,下層是近景,而遠近物象同樣大小,這是東方常用的傳統散點透視法(例如西壁壁畫)。人物排列有序,錯落有致,富有節奏感,裝飾性很強(例如南壁壁畫)。壁畫主要人物畫得大,次要人物畫得小,大小對比,主次分明(例如北壁壁畫)。採用工筆重彩、勾線平塗畫法,色彩鮮明,對比強烈,地子塗色,突出人物。壁畫以線造型,線條清晰,準確到位,而且還流暢自如,很有彈性,粟特線描變化不大,好像是用硬筆劃的。整個看上去,寫實生動,細緻嚴謹,表現出高超的線描技藝。以上特點都為壁畫增強了裝飾效果,提高了藝術水準。總之,阿法拉西布王宮壁畫寫實精細,具有史料價值,裝飾性很強,具有藝術價值,是中亞壁畫中藝術水準最高的,也是世界壁畫史上的傑作。
阿法拉西布王宮壁畫上的人物服裝、坐墊多次出現聯珠紋織錦,與上述薩珊王朝浮雕壁畫上人物服裝上的聯珠紋完全一樣,類似聯珠圖案在薩珊銀器、織錦上屢見不鮮,是薩珊王朝最典型的紋樣。薩珊聯珠紋影響很廣,西至西班牙,東至中國,而且中國初唐織錦中最常見的紋樣就是聯珠紋。薩珊聯珠紋還影響了後來的伊斯蘭工藝美術。所以薩珊美術影響到與其同時或稍後的粟特壁畫是很自然的事。除了聯珠紋外,阿法拉西布王宮壁畫的畫風也與薩珊王朝浮雕壁畫風格很近似,都是寫實精緻,富有裝飾性。這些都有力地說明了薩珊美術對粟特壁畫的影響。反過來,也可以從粟特壁畫上瞭解到失傳的薩珊壁畫的風貌。
阿法拉西布王宮壁畫除受薩珊美術影響外,可能還受到中國唐代美術的影響。七世紀後半葉,大唐帝國擊敗了西突厥後,在西突厥故地設立安西都護府,統轄中亞地區,從而加強了中國與中亞經濟、文化的交流,中國與中亞美術互相影響也是很自然的,這從北壁壁畫上的中國題材和中國風情上就可看到。而南壁壁畫迎娶公主行列中三個側身坐在馬上的女子,姿態優美,輕快行進,又多麼像盛唐名畫張萱的《虢國夫人遊春圖》中仕女。西壁壁畫上粟特廷臣的人物造型、人物排列和畫面風格都與唐末五代北方草原畫派相似。
《彭吉肯特壁畫》
彭吉肯特位於塔吉克西北部,澤拉夫善河南岸,離撒馬爾罕不遠,是粟特著名的古城,建於五世紀,七八世紀之交最繁榮,八世紀中期被阿拉伯帝國毀滅。彭吉肯特壁畫是粟特壁畫最大的寶庫,題材豐富,手法多樣,題材有神話傳說、貴族生活、宴會樂舞、宗教儀式、戰鬥、狩獵等,幾乎涉及粟特社會的方方面面,是我們今天研究當時歷史的可靠的形象資料。彭吉肯特壁畫畫風多樣,從中可見伊朗、印度、阿富汗、中國新疆對其的影響,其中最突出的是薩珊美術的影響,這種情況與上述阿法拉西布王宮壁畫一樣。
《瓦拉夫善王宮壁畫》
瓦拉夫善位於烏兹別克布哈拉以西40公里處,七世紀城市繁榮,布哈拉統治者在這裏建造宮殿,八世紀被阿拉伯帝國破壞,現存有宮殿遺址,兩處內有壁畫。一是“東廳”壁畫,描繪國王坐在寶座上,寶座上裝飾著金色有翼駱駝,有翼駱駝也是薩珊王朝傳統的裝飾紋樣,薩珊銀器上就常見這種紋樣,這再一次說明了粟特壁畫受薩珊美術影響。國王兩側還畫有侍從。其他的牆壁上描繪騎馬射箭。二是“紅廳”壁畫(因壁畫用紅色塗地子,呈紅色調,故稱“紅廳”),分上下兩層,下層畫人與怪獸搏鬥,人騎大象,象上有二人,主人畫得大,象奴畫得小,怪獸為獅、豹、格利芬(鷹頭駝身有翼怪獸)等。格利芬是伊朗傳統的避邪神獸,早在三四千年前的蘇薩文化印章上就有了(法國巴黎盧浮宮美術館內有收藏),阿契美尼德王朝時有格利芬形金手鐲(奧克索斯出土,作於公元前四五世紀,現收藏大英博物館),類似格利芬手鐲,前述阿契美尼德王朝時的波斯波利斯王宮浮雕壁畫上也有。此外波斯帝國建築裝飾雕刻中也常見到。粟特壁畫上的格利芬再一次說明了粟特壁畫受伊朗美術影響。紅廳壁畫上層保存不好,現僅存有下麵一部分,畫有馬、鹿、猛獸、怪獸、(半貓半鳥)等。“紅廳”壁畫是浪漫主義,可能是舉行宗教儀式的地方;“東廳”壁畫是現實主義,可能是國王的接見廳。總之,瓦拉夫善王宮壁畫也像阿法拉西布王宮壁畫、彭吉肯特壁畫一樣,深受薩珊美術影響。
《巴拉雷克壁畫》
巴拉雷克位於烏兹別克南部鐵爾梅茲西北30公里處,五六世紀粟特貴族在這裏建造城堡,內用壁畫裝飾,現存有城堡遺址。巴拉雷克壁畫描繪貴族宴會場面,盛裝男女多達47人,分前後兩排,前排貴族手持酒杯、圓鏡、刀子等,並排而坐,其後奴僕持扇侍立。主人畫得大,奴僕畫得小,大小對比,主次分明,這是東方古代藝術常用的裝飾手法。人物都是圓臉、大眼睛,屬蒙古人種,很像中國的新疆壁畫。而人物又穿著有薩珊紋樣的服裝,再加上此壁畫畫風寫實,描繪精細,裝飾性很強,再一次說明了薩珊美術對它的影響。
中亞地處亞洲大陸的心臟地帶,東西南北各方文化都彙集於此,是世界上文化最豐富的地區之一。但是從地域、人種等方面來看,中亞又與伊朗距離最近,所以受伊朗文化影響最大,也與伊朗的關係最密切。因此我們可以通過中亞來瞭解伊朗。